【江南小说】枫叶红了

1.

“兄弟，十年前你就想收拾我，来，今天咱俩把这杯酒干了。”

坐在对面的桑桑听着方宇对老公林凯那有些挑衅的话语时，心里微微一怔，随即镇定地望向他们，方宇的眼神依然透着些许的不羁，林凯则满脸笑容地举起酒杯，从容地迎了上去，俩人一干而尽。

桑桑只是低头不语，脑海里突然又跳出了那句话“天下哪里找不到女人，为了个女人兄弟间反目成仇？”真是红颜祸水么？正当桑桑兀自出神时，男生们又开始了劝酒，女生们一边作陪，一边彼此交谈着。毕业十年了，虽然每年春节时分，同城十几个昔日的大学同窗仍会小聚一次，但当初成功班恋的林凯和桑桑还是头一次出席，林凯人缘不错，桑桑活泼开朗，这会儿聚着自是热闹。

“咔嚓”一声响，引得桑桑好奇地抬首，蓦地看见方宇正拿着手机对着自己的方向拍照，心里有个直觉，他拍的可能就是自己，只是不好询问。想起餐桌上他无意看向自己的眼神，虽是隐在镜片后面，依然是熟悉中透着陌生，陌生中隐着不羁，还有一丝的说不明道不清，桑桑心里一直搞不清的为什么，淡去了那么多年后，突然又清晰地爬了出来。

时光，在回忆里复苏。

2.

桑桑四岁那年，弟弟小流星三岁，方宇六岁。村里同龄的孩子只有方宇，桑桑常常为避开爱捣蛋的弟弟而跑去找方宇玩，有时是他来找自己，两小无猜。

那个夏日闷热的午后，小花狗蹲在门前，吐着舌头喘粗气，就连那树上的知了，也烦躁地拚命叫过不停。桑桑和方宇在他家的老房子里玩着纸牌，玩得正起兴，小流星又找来了，不停地缠着桑桑，要姐姐陪他玩，桑桑被吵得没法，就粗鲁地打断小流星的嘟嘟囔囔：“去去，一边玩去。”，便再也不理会小流星，继续与方宇玩了起来。

才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窗外忽然变得很嘈杂，还有女人的哭叫声。桑桑忙好奇地跑出去看热闹，刚跑出门，就看到村里的很多大人都围去了自家屋前的池塘边，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开始我以为是只葫芦，用长竹竿捞过来一看，才知道是孩子的肚皮。”“快，快，快去牵头水牛过来，将孩子趴在牛背上沥出水来就没事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凝重。

忽然，桑桑看见妈妈坐在门前的地上，嚎天喊地的哭着，嘴里还时不时叫着小流星的名字，一种由然而生的恐惧突然将自己包围起来，那一刻小桑桑突然明白了死亡，可是对一个孩子而言，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桑桑不敢向任何人提起事实的真相，弟弟溺亡的间接凶手正是自己，如果不是将自己将他赶出自己的身边呢？这一刻，她跟在人群背后，祈祷那头老水牛，能救回他。

然而，小流星最终还是被爸爸偷偷埋在一个荒凉的小冢，不让自己和妈妈知道。那么多年过去了，每当妈妈与桑桑念叨起小流星，问她可还记得他时，桑桑的心，便会隐隐地痛，到底是情深缘浅啊：小流星，如今，你怕早已成了好人家的孩子，那里该是有许多的人疼爱着你吧？只是心海深处，仍会有一个模糊的小男孩，与自己同坐过一条小板凳，各自打着盹，一个不小心，倒下了一个，另一个也随即摔倒。

只是，最初的失去，在年幼的桑桑心里，很快就被遗忘替代。再也没有小流星纠缠的日子，桑桑便日日与方宇在一起。后来，爸爸为了安全起见，将房屋拆了重建在方宇家隔邻的空地处，两家自然就走得近了。

五岁那年，忙于挣工分的父母，便将无人照看的桑桑送进了学堂，不过只是找个托管的去所。方宇是个勤奋的孩子，有着较好的家风，所以那段整整一个小学时期的童年，方宇慢慢淡出了桑桑的记忆。

3.

在桑桑十二岁那年，终于进了与方宇同一所中学。

原本高桑桑两个年级的方宇，在那所中学读了五年，所以，最后两人同时毕业，并进了同一所高中。而与方宇一起成长的记忆，在桑桑十二岁那年，才开始慢慢长出藤蔓。

整个村里，也就桑桑与方宇进了那所学校。那是靠吃了三年咸菜的艰苦时代，每周三和周末回家一次，背负未来三天的大米和咸菜。最痛苦的是周三下午放学回家，需要周四早早地起床，吃过早餐后就要步行赶至五里开外的学校，才赶得上第一节早自习，所以每次差不多三点半就要起床，出门时差不多就四点钟了。

桑桑一直怕黑，也怕鬼，因为小时候鬼故事听多了，所以一到黑暗处，就会想会不会有黑白无常。特别是冬天的早里，凌辰四点，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两人慢慢约定俗成，双方结伴而行。早上不管谁先醒来，都会先去叫了对方，再洗漱做早餐，然后一起出门去学校。虽然与方宇家相邻，但两人家之间是一个路口，路口是去往学校的必经之路，延深处是屋后的深山。所以桑桑每次去叫方宇时，总是要跑着去，那路口深处的黑影于自己总是有些鬼魅。

那三年的上学时光，因为一直有方宇的陪伴，所以桑桑一点儿也没觉得害怕。放假的时候，大家也会一起玩。特别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桑桑和方宇一前一后地赶着水牛一起放牧，兴趣来时，桑桑也会学着方宇的样子，骑在水牛的背上，悠闲地沐浴在夕阳下，手里的书本，散发着幽幽的墨香。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彼此陪伴，随风而长，不争不吵，一起淘气，一起顽皮。

最有趣的是，两人借放牧之名，偷摘人家地里的西瓜，或树上的板栗，每次总是由桑桑来放风，方宇去偷摘，然后得手后，两人相视一笑，再一起分吃；或者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采摘春天里的野果；一起偷出家里的油盐食物，在山坡上野炊；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宇最怕的就是癞蛤蟆，所以桑桑常常淘气地，一本正经地在方宇身边大喊“癞蛤蟆”，每次看见方宇惊地迅速跳开时，桑桑总是跑到一边笑得直不起腰，方宇却从来不恼。

那时最开心，一起慢慢长大的成长岁月。

4.

高中那年，桑桑又和方宇一起进了同一所高中的不同班级，一个月回家一次。

第一次回家的月假，天公很不作美地下起了一场滂沱的大雨，方宇好不容易从老师那里借到了一把雨伞，和桑桑一起步行结伴回家，而家，又在二十里开外。

桑桑依着方宇，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后摆，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共撑着一把雨伞行走在雨里。风吹得有些冷，雨水还是飘到手上，桑桑冷得有些抖，方宇握着伞柄的手也冻得通红，便让桑桑将手伸到自己的衣服内，说是会暖和一些，桑桑很听话地伸进衣摆内紧抓着他的毛衣，的确温暖多了。

一直走了很久，再穿过一座长长的别人的村庄，之后才是自己的那个村庄了。雨中清闲的村民，站在各家门前，看着桑桑和方宇紧紧相依着，共撑一把雨伞走过时，每个人的脸上满是诧异，随着他们的远去，而情不自禁地跟着转身，目送他们的远去。而桑桑丝豪没有理会，依然紧紧地抓着方宇的衣服，同他相依着走在雨里。只是觉得走远后，身后仍有隐隐地光芒，以世俗的名义，落在背后。

忽然，桑桑心里闪过一丝不安，历经那些如刀子般的光芒之后，只是仍没有松手。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到村前，桑桑远远地看见，两家的父母各自站在门口，望着雨中的他们慢慢走来，那神情也似透着怪异。桑桑忙悄悄地松开手，任方宇将自己送进家门前再在双方父母的迎送下回到自己家里，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里透着无言的尴尬。

后来，开始有青梅竹马的传言四处传开，只是桑桑再也没有与方宇结伴上学、回家。再后来，听说方宇有了自己心仪的女生，桑桑不为所动，毕竟方宇与自己，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很快到了高二暑假，同往常一样，桑桑每晚忙完家务，就会来到方宇家的老屋同奶奶一起睡，里间住着奶奶，外间住着方宇。方宇的房间有着简单的书桌和一台黑白电视机，每次忙完经过时，方宇总是守着电视，桑桑也不言语，径自入内进了奶奶的房间。不知何时开始，桑桑与方宇每次见面已是无话可说，生疏得如同路人。奶奶待桑桑倒是极好的，冬天总是给她暖好被子，夏天则给她摇起了蒲扇，像祖孙俩。偶尔一老一少也拉拉家常，奶奶总是叹桑桑的家境败落，间或给予一两句的宽慰。

一日，桑桑如往常一样来到奶奶的床前，奶奶竟破天荒头一次让桑桑去外间方宇那里看会儿电视，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过电视了，一来没时间，二来没心情。但奶奶这么一说，也不好拂意，就去了。坐在床上的方宇忙给桑桑让坐在床边，虽觉尴尬，桑桑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俩人百无聊奈地盯着电视，自是无言。

正看着，忽然一片漆黑，停电了。还没反应过来，桑桑已被方宇顺势扳倒在床，正当慌乱挣扎起身时，奶奶忽然在里间叫着方宇的名字，问是不是停电了，并开始摸索着火柴，点亮那盏灯以给桑桑照亮。桑桑这才趁机迅速逃了出来，躺在床上，心一直怦怦跳过不停。心里非常地懊恼，没想到方宇怎么会如此轻薄于自己，随即听见他在隔壁房间的床板上辗转反侧。

奶奶早早地轻手轻脚地先起了床，就去忙家务了，生怕吵醒了桑桑。直到桑桑醒来，也就翻身坐起，揉了一下惺松的睡眼，正坐在床边摸索着鞋子准备下地，忽然方宇一下子来到了自己面前，在桑桑刚好起身的刹那，竟吻向她的唇。那是一个惊慌失措的瞬间，脑海里完全是一片空白，逗留唇边是一阵冰冷的感觉，随即方宇很快地放开自己，各自走散，没有任何言语。

一整天下来，桑桑的脑海里满是他的轻薄和自己的委屈，莫非那传言倒是真地逃不掉。如若真是这样，那么他的，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女孩如何解释？所以，当晚经过他的房间时，桑桑顺手递给他一个纸条：“相信会有更好的女孩等着你。”，然后径自入内，躺在奶奶的床上。之后，两人再也无言，而奶奶也再也没有让桑桑去看电视的提议。那些终于被埋藏在岁月深处，只是桑桑一直费解的是当年的方宇对自己到底是有一点点动了心，还是出于对当时落魄家境的自己的一种同情。

只是，从此以后，俩人越发地疏离。

5.

方宇考入大学的那年，桑桑也进了那所大学，所不同的是，这次两人竟成了同班同学。

只是后来，当班上的同学得知桑桑与方宇从小是一块长大的，都觉得有些奇怪。他们非但没有一起成长的亲密无间，反倒生疏得如同路人，而方宇对桑桑也近似乎表现出了一种厌恶的态度：偶尔俩人有什么言语交流时，方宇大都也是冷嘲热讽，甚至是挖苦打击，这让桑桑非常费解，想不通方宇为何如此怠慢至极。更有甚者，当桑桑站在操场边上与班里的男生还在说着什么的时候，方宇路过后，竟将男生一把拉走，独留下桑桑一人晒在那里，气得桑桑在一边直跺脚。

班上相好的男生开始结成了兄弟同盟，在他们五兄弟中，林凯与方宇的关系是极好的，假期常会随方宇去了家里，林凯的成熟与内敛也深得他父母的喜爱，所以，去的次数也就多了。

方宇在哪里，都是女生追逐的对像。很快，便开始与别年级的女生恋得火热。而桑桑，终于也与林凯好上了。那是桑桑第一次，真正为之动心的男孩。只是没想到，这一场恋情，在后来会是那样的轰轰烈烈。

而慢慢的，竟也有些关于方宇和自己的传言吹进桑桑的耳中。比如周末，当方宇在女生宿舍逗留时，有人问起桑桑怎么不见了，一个人会去了哪里，方宇就会阴阳怪气地说人家笨，她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再比如那个与自己玩得极好的校医也对自己说：方宇曾经说过，除非找到比桑桑更好的女孩，否则他不会放手。可传言毕竟是传言，方宇到底不可能会是喜欢自己的。否则他怎么可能时时处处似与自己为敌，常陷自己于尴尬的境地。或许，那些传言，不过都是别人一时的杜撰与消遣。不然，方宇待自己不可能永远都是那么地冰冷无情？只是每次面对他的冷漠时，桑桑总会想起那个夏日微凉的清晨，他慌忙盖上的吻，那么自己于他，到底是喜欢的还是讨厌的？慢慢的，这竟成谜一般纠结在桑桑的脑海中。

6.

那个枫叶飞舞的山坡，满山的红叶，在夕阳下，如同断翅的蝴蝶，飞舞着最后的眷念。桑桑和送自己回家的林凯，背着父母悄悄地在坐在山坡上，做着最后的依依惜别。不知醉了的是夕阳，还是漫山的红叶，林子里一片静谧，就连身边的小草也羞得垂下了头。十指交缠，彼此相依，到情不自禁地拥吻，直至自上而下的脚步声，走近跟前才将缠绵的两人分开，桑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路过并顾自远去的是村里的一位长者，桑桑的心无缘由地慌了一下，两人也随即道别。

第二天及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村里许多关于桑桑的流言蜚语开始四处传播蔓延，而且愈演愈烈，到最后已是不堪入耳。最美好的爱情，深情相吻，在别人的传说里，也演变成不堪的偷情。那老人甚至在众信徒及菩萨面前赌咒起誓：若在三年内走了霉运，必将拿桑桑家是问，因为他撞见了不该撞见的。听来足让人无地自容，母亲也不堪那人的当众羞辱，回家后将气全部洒在桑桑身上。

十八岁的桑桑，被母亲气极地拧着脸面，痛哭出声，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自己的清白母亲竟也不信。尔后，是母亲终日的指桑骂槐，以及父亲知晓后家法伺候的恫吓，让桑桑终日以泪洗面。最终因不堪忍受，桑桑想到了以死明志。

就在桑桑决定轻生的那个夜晚，桑桑没能如期醒来，她被绊在自己的梦里。梦里先是林凯，后是父亲的呼唤。那个梦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那么久远，所以在后来突然醒来的早晨，桑桑想到了当晚再继续。可是当晚的餐桌上，父亲竟赦免了桑桑。他说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他还是相信桑桑的清白，只是她该注意一下影响。得到一向暴躁父亲的谅解，桑桑终于喜极而泣，并在当晚偶受风寒，然后便开始了长久的咳嗽，直到开学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