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有凤来仪(短篇小说)
时间:2022-04-16 浏览:26次
一下火车,我妈就不由分说地把我的右手捉过去,使劲捏在她的手心里。我们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推着往前走,穿过一条黑黝黝的地下道,排在一列挺长挺长的队伍后。前后左右都是人,挤得密不透风,像一片秋后的高粱地。看不见高粱们的身体,只能看见上面晃动着的一棵棵脑袋。这些脑袋排成几队往前挤,迫不及待地想要被前面的检票员收割掉。这么多的人,不知道一下子是从哪冒出来的。我妈下了大力气,把我的右手捏出了水,似乎已经捏碎了我的骨头。开始我还能感觉到疼,感觉到我妈的手正在紧张地抖动。后来就慢慢麻木了,我的手好像已经和她的手长到了一起。我憋了一泡尿,走得步履艰难。每往前挪一步,就赶忙把两腿交叉,用力把裤裆夹住。我想问问妈去五姨家还有多少路要走,刚喊了一声,我妈的手上就加了力气。她狠歹歹地示意我闭嘴,“不说话憋不死你,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卖掉。”我想告诉她话憋不死我,尿可要把我憋死了。尿脬已经憋得比纸还薄,轻轻捅一下,肯定会漏一个大窟窿。但我没说话,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上火车之前她就一遍遍告诉我,城里人多人杂,说不定哪里就躲着一个坏人,让他们摸清底细,缀上了,那就凶多吉少。
出了检票口,我妈的手放松了些,也不再抖动,但还是不肯放开我,扯着我继续往前走。我的眼睛被一座座高楼一辆辆汽车一条条马路抢过来夺过去,开始有些不够用了,城市弄得我眼花缭乱。很奇怪,那泡尿已经不翼而飞,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刚走几步,我妈突然用手捅捅我的肋条骨,“鼻涕过河了,丢人现眼!”我抬起袖子刚想擦,我妈又捅我的肋条骨,“你找死咋的,刚穿的新衣服!”我只得用力吸溜两下鼻子,把两条已经流到上嘴唇的大鼻涕收回鼻孔里,迎面就扑来了城市的味道。
我一直觉得城市的味道很奇特,再怎么使劲地嗅来嗅去,也辨别不出其中的组成成分。八间房也有一股味道,而且味道还会随着四季不断地变化。但只要轻轻一吸鼻子,很快就能把味道像拧开一根麻绳似的分成一丝一缕,哪一部分是从黑土地里冒出来的,哪一部分是随着草和野花长出来的,哪一部分是从扇动的蜻蜓翅膀上落下来的,哪一部分又是撒欢的猪鸡猫狗抖落的,等等等等,我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城市的味道像城市一样充满了神秘。
我妈牵着我七拐八拐地走,直到我晕头转向彻底弄不清东南西北,最后来到一架大铁桥前。我刚要上桥,我妈使劲抻两下我的手,“再学一次,见着你五姨该说啥?”那段话我已经像倒粪似的背过好多遍,背得滚瓜烂熟,张嘴就来,“五姨,新婚快乐,早生贵子。”“还有啥?”“俺家刚盖了新房子,啥时候你和姨夫上俺家串门去。”“你咋又说错,不是新房子,是三间大瓦房。”我妈说的那三间大瓦房刚盖好没几天,现在还没有窗户没有门,四处都漏风。房子是在知道五姨要结婚的消息时开始盖的。我妈说房子没盖好,她就不去见五姨。盖房子的那些日子里,我妈一直虎着脸,不时就咬牙切齿地说一句:“都是一个妈生下来的,我还比她早落地半个小时,凭啥她一结婚就住楼房,我偏偏住草屋?”
我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三间大瓦房,上了那架铁桥。走到桥中间时,我把我家的三间大瓦房抛在了脑后,两条腿开始不听话地打哆嗦。我突然发现,这座铁桥高得吓人,下面是一条条反着亮光的铁轨。桥似乎也很不结实,随着脚步不停地颤动着。桥上有些没化尽的积雪,踩上去脚就直打滑。桥栏杆很低,刚到我的腰上。我觉得脚底下好像有一双手,正扯着我,要把我从桥上拉下去。我脑袋“嗡”的一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眩晕。我紧紧攥住我妈的手,再不敢往下看,也再不敢往前挪一步,“妈,这大铁桥我瞅着眼晕。”我妈像拖死狗似的拉着我,“上草垛不眼晕,爬墙头不眼晕,一到城里就眼晕,你那能耐都哪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的能耐都哪去了,它们和刚才那泡尿一样,已经不翼而飞了。我耍赖似的闭上眼睛,被我妈生拉硬扯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时,我已经下了铁桥,站在一片平房前面。这时,我意外地找回了那泡失踪的尿,它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偷偷地流了出来,正顺着两条棉裤腿往下滴,身后是一串湿脚印。两条裤腿子冰凉冰凉的,风一吹,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妈也很快发现了这个问题,用拳头使劲捣我的后脊梁,“败家玩意,缺大德的货,这么大了还尿裤子!”我低着脑袋闭上眼,等着我妈的拳头接着落下来。我妈却出乎意料地没再打我,以往她不会这样轻易饶过我的。我纳闷儿地睁开眼睛,我看见了五姨。她穿着一件红棉袄,脸上挂着笑容,正从一条胡同里走出来,迎面向我们而来。
这是我记事后第一次看见五姨,她和我妈是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是知道我妈就在身边,我还以为是妈换上了红棉袄来吓唬我呢!我爹说,你五姨其实长得比你妈好看,人家是城里人皮肤保养得好,另外,脸上还生着一颗美人痣,一笑脸上还有俩酒窝。他每次这么说,我妈就不高兴地撇撇嘴,“要是当初我不让,她上哪去当城里人?”我妈似乎对五姨意见很大,每次听到有关五姨的消息后,她就会生半天气,这时候谁也不能招惹她,否则准没有好果子吃。我妈又接着说:“人家美人痣长在眉心上,她的痣长在眼睛底下,那不叫美人痣,是滴泪痦子,长这东西的人命都苦。”我爹见她急了,赶忙陪着笑脸拍拍我的脑瓜顶,“幸亏当年你没跟你爹去城里,要不然还咋碰上我这个好男人,还哪有这个大儿子?”爹这么一说,我妈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推他一把说:“不要脸,就你这样的还算好男人。”
五姨没叫姐姐,叫的是我妈的名字有凤。我妈也没叫妹妹,喊了一声来仪。我有些奇怪,为啥我妈也像我一样要叫姨呢!这么一来,不是差了辈吗!我妈说:“盖房子忙得腾不出功夫,没赶上参加你的婚礼。”五姨笑了笑,脸上果然出现了两个好看的酒窝。我妈拍拍我的脑袋说:“快叫五姨。”我不敢叫,也不敢看五姨,躲在我妈的身后,拉着她一只胳膊,只露出半个脑袋。我妈就有些生气,硬把我推到前面,狠狠地说:“告诉你的话都忘了?”五姨像一团火似的站在我面前,把我的脸烤得通红通红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停,我在嗓子眼里说:“五姨,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估计只有我自己能听见。我妈推搡我一下,“还有呢!”我说:“去串门。”我的表现让我妈彻底失望了,她自己说:“啥时候和妹夫上俺家串门,俺家刚盖好三间大瓦房。”五姨又笑了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把一个长条形的东西塞给我。五姨说:“吃吧,这东西很好吃。”我喜欢好吃的东西,举到嘴边就狠狠咬一口,五姨却一下把那东西夺过去。我以为她后悔了,给了还想要回去。五姨用手在那东西上弄了几下,扯下了一条透明的塑料皮,五姨笑着说:“这是果丹皮,得把这层包装摘掉才能吃。”我妈在我后背上捣一下,“馋巴痨,总记不住,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吃果丹皮得剥掉那层塑料皮。”我不记得我妈说过这话,也不记得曾经吃过这种叫果丹皮的东西。但我没顾上反驳,果丹皮果然挺好吃,酸酸甜甜的,一到嘴里就化掉了。
五姨说:“有凤,你黑了,也瘦了。”我妈说:“农村哪比得了城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铲大地的庄稼人,有几个白的?”五姨就不说话了,带着我们穿过一条小胡同,来到一座楼房前。楼道里有点儿黑,我的脚不时就踢到一堆大白菜,拐来拐去的不知上了多少层,五姨说到家了。我听见我妈说,这楼房也没啥好的,要是着把火,人都跑不出去。
五姨抬手敲门,屋子里半天没人应。五姨又敲,这次是用拳头砸。又是好半天,屋子里有人问:“谁呀?”五姨答了话。屋里又问:“你是谁?”五姨又答:“大刚的媳妇来仪。”又是好半天没动静,我以为五姨还会接着砸,没想到门却忽然开了,只开了一道缝,一个老头出现在门缝里。五姨把我往门里推说到家了,进屋吧!我不动,那个老头站在门口,我根本就进不去。五姨拉着我硬往里闯,把老头撞到了一边。什么东西“啪”的一声倒在地上。老头吵着说:“反天了,反天了,大刚大刚,你个兔崽子跑哪去了!”
经过一条黑漆漆的过道,五姨带我们走进一间屋子里,关上了房门。这间屋子亮堂多了,有床有家具,看样子是五姨结婚的新房。屋子外传来一阵挺大的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妈问那个老头是什么人,五姨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人,是个老神经病。”我妈笑笑,“是你老公公吧,人家好像不愿意让我们来。”似乎是要验证我妈的话,屋门突然被砸得“咣咣”响,“滚,给我滚,说好了住一个礼拜,都半个月了,咋还赖着不走?”五姨不说话,脸气得发青。我妈又笑了,“来仪,这楼房不是你家吧?”五姨咬着上嘴唇说:“现在还不是,马上就该是了。”
那个老头还在不停地砸门,要不是五姨夫回来,老头很可能会把门砸漏。五姨一直不说话,我妈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笑。我想告诉我妈,我尿湿的棉裤还裹在腿上呢!潮乎乎的很难受。可我妈根本不看我,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冲着五姨笑上了。外屋传来一阵吵闹声,有人在挣扎,“你们滚,你们滚,别动我,不孝的东西,让我一头撞死算了。”这是老头的声音。“那你咋还不死。”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嗡声嗡气的。外屋终于静了下来,一会儿,有人敲响屋门喊来仪。
五姨夫长得人高马大,脸黑黑的,像半截铁塔。看到他我不知怎么想起了评书里说的傻小子罗世信。五姨夫冲我妈喊一声四姐,把一大堆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我立刻闻到了一股香味。这次我很快就分清了,是烧鸡、猪蹄、香肠们的味道,就止不住咽口水,眼睛也掉到了那些塑料袋上,再也挪不开了。五姨怨恨地喊一声大刚,铁青着脸说:“你瞅瞅你爸,又犯病了,真能把人气死。”五姨夫的脸也铁青着,搓着手不说话。我妈赶忙打岔说:“没赶上参加你们的婚礼,现在得补上,你们俩给我点棵烟吧!”五姨坐在床边不动,似乎还在和那个不是人的老神经病生气。五姨夫使劲从脸上挤出点笑容,递给我妈一只烟,又点上了火。我妈很享受地抽一口,喷出一股烟雾,一只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红纸包,“这是当姐的一点心意,随礼钱和点烟钱都在这里了,你们别嫌少。”五姨夫不接,转过头看五姨,五姨咳嗽几声,紧接着嗓子里发出要呕吐的声音,手捂着肚子,跑出了屋子。我不知五姨怎么了,趁我妈没留神,也跟着偷偷溜了出去。
这次我看清了五姨家的楼房,那条黑过道的另一侧还有一间屋子,屋门关着,门上挂着一把锁,里面正有人把门砸得“咣咣”山响。我把耳朵凑近些,听到里面有人哑着嗓子说:“小鳖犊子,放我出去,你们都给我滚。”还是那个老头的声音。
过道这一侧,有一扇门突然神秘地打开了,五姨从里面走出来。我走过去想看看那道门里是什么,五姨一把拉住我的手,“是厕所,别进去。”我急中生智说想撒尿,五姨就放开我,自己回了屋子。我们家没有厕所,只有茅房。我们八间房家家都只有茅房,只村小学有一间厕所。五姨家的厕所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和我家茅房的味道不同,和村小学的厕所味道也不一样。我边撒尿,边使劲吸着城市厕所的味道。从厕所里出来,老头待的那间屋子门上的锁不见了,里面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耳朵凑上去,听到了老头的喊叫声,“小鳖犊子,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闭嘴,老家伙,是不是不想活了!”是五姨夫的声音。一阵撕打声后,老头的喊声消失了。我听到脚步声,估计五姨夫马上要出来,赶忙跑回五姨的新房里。
我妈和五姨都坐在床上,我妈拉着五姨的手。我妈说:“不显山不露水的都四个多月了,结婚前有的吧!还没个地方住,可往哪生呢!”五姨不说话,低着头,眼圈红红的。我叉着两条腿,故意在我妈面前走了一圈儿,还不见我妈注意我尿湿的棉裤,只好主动提醒她。我妈一下把我推倒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裤子扒下来,扒出了一股尿臊味。这回五姨笑了,有些得意地说:“到底是农村孩子,这么大还尿裤子,羞不羞。”我妈不说话,脸腾地一下红了,抬手在我露出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丢人现眼,不要脸的货。”我妈明明是在骂我,但我看见五姨的脸不知为啥突然涨红了。巴掌挨得莫明其妙,我有点儿想哭,刚咧几下嘴,五姨夫走进屋,打开那些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装进盘子里。果然有烧鸡,有猪蹄,有香肠,还有些我不认识的东西。我就不哭了,偷偷吞下一口口水。五姨把我的湿棉裤放在暖气上,说幸亏有暖气,一会就能干。然后不知从哪找出一条奇怪的裤子让我穿。五姨说:“是纯毛的,新毛裤,比你的棉裤暖和。”这条叫毛裤的东西有些扎腿,裤腿也有些长,不知道是谁的。扎腿就扎腿吧,我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我所有的心思都在那张饭桌上。我瞄着饭桌,咽了几次口水,终于等来了五姨夫的话说开饭了。
羊癫疯发作的治疗方法癫痫这种病会不会遗传癫痫癫痫是怎么引起的- 上一篇:【荷塘】情沼(小说)
- 下一篇:【百味】爱是你给的牢(中篇小说)
给长辈拜年祝福语1、亲爱的家人长辈,新年快乐!愿你在新的一年里拥有健康、幸福、万事如意!希望您能一路走好,添緑添喜气,乐开花!祝您有一个...